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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5月30日(一)

“2012年夏天,你在干什么?”

“——我在读《谈艺录》!”阿创大声嚷嚷。

显然不用担心,空旷的村子里并没有多少人——事实上惹人怀疑会不会除了阿林没有别人——听得见这对话。

“那么,说点文学的事情罢。

“文学,是一种设计。好比包装一件礼品,作者创作之时,胸中已然存在核心想法。但如果仅以这个核心想法面世,一是未免道理太高级,“上善若水”寻常人体会不来;二是样貌太正派,叫凡俗难以亲近。所以要包装这个核心——诗化的表现、小说的情节、散文的叙议,如同花香、甘饴和美酒,沁人心脾,让人有兴趣赏尝,进而接纳。设计的全过程,到底是一种苦口婆心、名利都不拿的营销。”阿创捡起一截地上的树枝,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阿林并没有看阿创,他掏出火,但想到林地抽烟或许会不慎引来火灾,又把火放了回去。

他有一个教语文的父亲。父亲年岁已高,因为阿林还有个比他大10多岁的姐姐,叫诗雨。不是独生子女这件事实,着实令周围的同龄人很是吃惊——或许历史会记住中国那样的时代:在20-30年间,几乎城市居民都响应政策只有一个小孩。正因如此,其他国家或中国其他时期成长的人完全无法体会独生的子女成长过程中的孤独和怪异,也不会知晓他们听说同龄人有亲兄弟姊妹时的反应过当。阿创第一次听说这一事实也诧异了半天,多多少少出于读书人的无知——只要他稍微了解些老少边穷农村的状况,就不难观察到,这个政策不可能无远弗届,相反很多偏远地区都是触及不到的深处。

在阿林的印象中,父亲多少保留了旧时代教书先生的刻板,对姐姐诗雨和自己的管教十分传统,这导致阿林不喜欢父亲。在他的印象中,似乎表扬和鼓励是电,而天下最良绝缘体是父亲——无论阿林做得多棒,要么收到严厉的挑刺、督促,要么因为父亲太忙或者诗雨的事情而忽视。另一面,诗雨很讨包括父母在内的大人喜欢,从喜欢姐姐而嫌恶弟弟、丝毫没有性别歧视的角度看,父亲又算是开明的了。好多次,诗雨会在阿林受到惩罚之后,偷偷跑过去递给罚站的他一些小饼干,说几句令他破涕为笑的话。阿林相信,诗雨就是天使,是值得信任的交流对象,所以譬如奇差的考试成绩,小小爱恋的心事都会悄悄告诉诗雨。

(《秋山图》)

阿林的家里挂着一张未明真假(多半是假的)《秋山图》,每当他从父亲那里接收到刺耳之音,诗雨又不在近侧,他就会凝视画作。不知多少次,他盯着画上山木,那山腰处树叶,竟象未修剪的发,根根耸立,全都在刺向他、嘲笑他,戳得他浑身难受;山下的红枫叶,是全画绝少使用的艳色,也许那就是人世间不多的暖意。后来,阿林方知,黄公望自诩此作“生平第一”——父亲却不一定知晓其中掌故,因其曾习日语,多半是从芥川龙之介那里听说,故而买来的。

如今,想到一桩桩幼时往事,曾如芥川龙之介演绎之“一切恍如梦中”谓。

然而不论阿林承认与否,他还是受到了父亲深刻的影响,至少在国文积淀和倔脾气上。从学生时代开始,他的作文、周记就受历任语文教师青睐,在班级同学面前朗读。高考后更是进入全国无双的北大中文系就读。2012年夏天,正值他第一部个人小说付梓,出版社通知他的晚上,几个朋友就先行喝了顿庆功酒:那晚开始阿林感觉到,人生的第一个巅峰已经到达。那是骄傲的夏天。

阿林小时候就住在第一代城市单元楼房屋里,隔壁单元有个兼具狂躁症和偏执心理的男人。阿林清楚记得,有好几次,父亲和那个人因为没有价值的小事互相找茬而争得面红耳赤、口干唇燥,这些事要么是去体育馆少年宫等等地方的路怎么走,要么是土耳其叫火鸡还土鸡国。他们争吵的声音通常极大,引得过路的女人们投射出鄙夷而嫌弃的目光。两个人各有特点——阿林往往会记住父亲口语中突兀夹杂的书面语,虽然后来也能想明白那是职业病带来的习惯;而狂躁症男人特点是浓密的八字胡,加上略黑的肤色,活脱脱拉美人长相,呼作“胡安·费尔南德斯”似乎也无不可。阿林知道,这是传统教育缺失带来的毛病,人们分不清事实和观点。譬如母亲做砸了一道菜,事实仅仅如此,父亲或许会批评她笨。事实判断上升到价值判断,笨是全方位的——也许母亲的平衡能力就远胜于他,所以轻易定性而非描述事实,只会带来无止尽的咒骂和积怨。

反而诗雨给了阿林双亲之外异性温柔的宠爱。学生时代很多人会炫耀自己拥有青梅竹马,阿林却一点也不羡慕他们:青梅竹马只是玩伴和童年懵懂的小情爱,而年岁少长就可能化身“别人家的孩子”,这种所谓的标杆多么令青春期的孩子作呕——而诗雨当真无可取代。她之存在,不仅给予阿林直接的关怀和陪伴,更加分担了古怪父亲的脾气和慈爱母亲的唠叨。阿林有多么认同这个姐姐呢?一个证据是,在他成年之后,有两任女朋友都仿佛是诗雨的影子。譬如长而直的发,简约的连衣裙,走路时优雅挺直的身板。甚至还适用于反面,阿林大学社团里有位女同学,走起路来两腿分叉得很开,如同O字腿的唐老鸭,令阿林非常嫌恶。

阿创没有早起的能力,早晨是他的天敌。偏偏喀纳斯的太阳升得早,等阿创他们喝完粥,四周已经大亮如午。

走到林间分岔路,阿林看了眼地图——一条通往附近图瓦人的小学校;另一条则穿过小湖到达喀纳斯湖边。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阿林不禁吟咏起弗罗斯特的诗句。

阿创也想到了。他突然感受到无边的默契,大笑而得意地回道:“可惜我不能同时涉足。”说完,阿林也浅笑了起来。

最终他们选择后一条。原来穿过的小湖是块冰蚀湖,这湖面积很小,但是靠近另一头的岸边长着些疏松的水草,这一面则空空荡荡,远处的山刚好倒映在湖里。一眼便知是摄影爱好者取景胜地,阿林从背包中拿出小型相机。

“这样的美景,该当有多少美文佳句呀!”阿林感叹道。

阿创眯着眼看远处山坡的草:“文学的意义就在这里,当我们发现美而要抒发的,当我们回溯过去,发现昔人要借景抒发的情感‘若合一契’,而‘临文嗟悼’或者有欢喜的共鸣。”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阿林说完,两人便暗暗同叹《兰亭序》之妙,不免不对视地各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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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泽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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