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用小说不算长的篇幅,提出了一个问题:
一面是跳再高也似乎遥不可及的月亮,一面是俯下身躯即可拾起的六便士,该选择什么?
此种讨论千古难题,谁负谁胜出天知晓,况乎加上了爱情这一大变量。然而故事掺杂了毛姆本人世界观,仍是有诸多值得深究之处。
一、戏剧性和存在主义
我们不得不承认,全篇的人物设定和故事展开都紧密围绕着存在主义宇宙观,正如体和相的关系:即是存在主义作为材质造出了名为《月亮与六便士》的容器。正因为新的时代观念把人从上帝造物、命运由天定的旧观念中解放出来,一切才有了生机。我们再也不用忍受宗教的圣光笼罩在字里行间每个角落,每个原本无关的事情被强行赋予相关,然后扣上宿命的帽子不许反驳。新的世界里人就是自己,婚姻也就是婚姻本身,理想就是理想,存在就是当下和过去状态的延伸。故而所有人物都在不受限制的一马平川大地上左冲右突,任意所至。一切都不可预测,因路是自己选的并一步步踏出来。
惟有生活充满了新的戏剧性:正如晕船的大学生会被海军投递招募信;选择沿海城市工作的人海鲜过敏;石油大亨也会致敬红绿灯的发明者。任何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梦想,也会大概率遭遇世事无常,有些事现在不做,一不小心一辈子就不会做了。在世俗都会沉沦于生存漩涡之中的思特里克兰德,渴望企及的艺术成就,离开妻子辗转到塔希提岛,人生经历兀自动荡,若一波波海潮推搡着主人公。叙述者也并无何等超脱之见,扮演说客劝思特里克兰德“知返”,了解后者的内心后甚至亦和他人一样不屑于思特里克兰德的所谓艺术理想。
书中多有描写生前之不受待见,反衬出死后画作大卖的结局。聪明的读者当然明白,这演绎了原型高更的脚本,但我们绝不应忽视,这还是存在主义在毛姆的脑中发挥作用——萨特云“自身尽力而为而不必期冀”,正因无所知晓未来的方向。我们来到了无数可能性构成的世界,就像小说成文后不久量子物理诠释的平行宇宙学说那样。
二、搅浑水的爱情
贯穿全故事的三个女人,主要被毛姆用来增加戏剧冲突,同时以她们种种反应为视角,折射出主人公的家庭乃至社会境遇。
尽管一百个读者有一百个思特里克兰德,但几乎很难有人能从毛姆氏这本小说里读出对三个女人的喜爱来。看前半部分,一度错觉主人公对待夫人正如张生对待崔莺莺,因为夫人的信件语气是那么恳切,拜托叙述者找寻主人公下落又是那么诚挚,一度令人恍惚觉得主人公有负于之。等到第二个女人出现,又是带着自以为是的小伎俩,并被思特里克兰德轻易揭穿。爱塔是塔希提岛上的原住民,她无疑超乎寻常地爱主人公,麻风病已经将后者变得形容丑陋,而爱塔不离不弃,显得多少“原生态”。刻画女人轻薄而粗鲁,很容易让人想到叔本华式态度。女人的爱散发着愚蠢,在故事里完全成为艺术理想的绊脚石,以至于作者无意对她们有太多外在勾勒和直陈,她们的存在如同《1984》里电视屏幕上“缺乏表情的亚洲人”。而自身主观性无限,她们似乎完全不可理解艺术信仰,遂简单化选择伤神地离开、算计地接近抑或糊涂地追随。完美契合“他人即地狱”。
反过来,毛姆笔下刻画男主角也并不算仁慈。他木讷不近人情,男女之爱或者社交属性统统天生愚钝。经典的一段佐证出自叙述人之口,请允许我略显余赘地引用:“爱这种感情主要成分是温柔,但思特里克兰德却不论对自己或别人都不懂得温柔。爱情中需要一种软弱无力的感觉,要有体贴爱护的要求,有帮助别人、取悦别人的热情——如果不是无私,起码是巧妙地遮掩起来的自私;爱情包含着某种程度的腼腆怯懦。而这些性格特点都不是我在思特里克兰德身上所能找到的。爱情要占据一个人莫大精力,要求一个人离开自己的生活专门做一个爱人。即使头脑最清晰的人从道理上他可能知道,在实际中却不肯承认爱情有天会走到尽头……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成了追求某个未知目的的一件器物、一个工具。”
读到这段,我困惑毛姆心中会不会真的对爱持这样的怀疑论?抑或只是逢场作戏文,借助场景发表乖论?毕竟,这种牺牲是悲观,是赤裸地将爱情诉诸感性,放到需要大量精力和理性的艺术创作之对立面。
这一段亦如此:“世界是无情的、残酷的。我们生而无知为何,死不知所往,必须自甘卑屈。我们必须看到冷清寂寥的美妙。在生活中我们一定不要出风头,惹起命运对我们的注目。让我们去寻求那些淳朴、敦厚的人的爱情罢。他们的愚昧远比我们的知识更为可贵。让我们保持着沉默,满足于自己小小的天地,象他们一样平易温顺罢。这就是生活的智慧。”读者的反应无非接受或是不苟同,但无法不陷入大脑皮层的刺激,对生活以及爱情有片刻的回味。
三、自我实现
主人公在书里喊话:“做出这件事的不是我,是我身体里一种远比我自己的意志更强大的力量……我由不了我自己。正如一个人跌在了水里,他游泳游得好不好无关紧要,反正得挣扎出去,不然就要淹死”。明眼人就可以看出毛姆早在一个多世纪前对这可贵人格的赞赏,当人的价值并不受宗教束缚以后,自我实现真正变成新的社会阶层最强有力的意识形态,是他们手中拥有的权杖。
近李银河有文,感于我国社会愈来愈强调“真诚做自己”的价值。她运用马斯洛的理论,认为追求自我实现过程中,人可以得到“高峰体验”,但此种体验并不一定是社会意义上的成功。她举的例证恰提到了艺术家创作美妙绝伦的作品,看完这部小说我们发现,探讨的问题延伸到了老生常谈——死后成名算不算自我实现。
至少在思特里克兰德被描写的大半生当中,我们没有看出倾向,这就引出了下面一个问题。
四、新时代视角下的主人公困境解决
该书中的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一生穷困,然而死后数十年画作大卖,受到了世人的“追加”肯定。究其原因,则是他没有营销自己的渠道和手段。
反观现今之新传媒,已足以支撑新的传播模式——理论上,与传统媒体争夺人们时间资源的,是具有独特魅力的无数个体。自我营销正是建立在自我赋权的时代背景之上大行其道。
在今天,思特里克兰德大可以流浪到塔希提,立刻开始直播,他的创作过程本身就是商品;他可以选择解说,不过以其孤僻,可以全程一言不发,也不失为风格。某天等待了一两个小时甚至更久的观众说不定能看到他在即将完成之时,因突然的不满意撕毁画作,或是长时间思忖而停笔。定期维护FACEBOOK、INSTAGRAM和YOUTUBE,展出自己的作品和塔希提美景。然后向旅行网站或纸媒投稿,标题即叫《抛弃了巴黎的灯火,我的画板拥抱南太平洋的星光》,小布尔乔亚弥漫的感觉会使他的行为迅速吸引一些流量。如若在一定时间(通常不会太久)得到线上访谈乃至线下的垂青,关注度及画作的价值没准直线上涨。当然,这一切是否如他所期,创作的完美主义遇上舆论的喜好是否该坚持内心,盖又是艺术伦理该讨论的事情了。
五、笔法之诀窍
毛姆为文透着认真劲,但并非说他此分认真要靠村上春树那样丰富到话痨的比拟意象和种种色彩鲜艳的意识片段,而是指交代情况不紧不慢、有头有尾,叙述中泛着平静和耐心。就像舍伍德安德森在《林中之死》结尾(然而《林》写得是一位女人的一生)言,只是想“努力地讲这个简单的故事”,毛姆强于叙述。何以知之?让我们再次翻开书卷,看到那些颠倒思维定势的句子运用;如同平静湖水一池,走近却看到闪着光的湖底美丽的礁石。湖水就是叙述,礁石即是议论(往往都包含了他伟大的洞见)。
可以说,毛姆是一半法国人一半英国人的。看《月亮与六便士》既可以读到一点欧亨利、莫泊桑们戏谑的笔调,又不乏体会出19世纪末英国不同于雪莱那样的新风尚——那就是现实主义,譬如家常菜,并没有爱伦坡式冲击性的、通常鲜用的食材。
从题材上看,至今没有读到毛姆猎奇或险峻角度的作品。取自生活况味,让人有所共鸣有所思考即够了。虽然以上需要冒着风险,被批评缺乏深度之类的。
从展开节奏来看,毛姆属于中等节奏,不疾不徐,没有哪个章节让人紧张到一夜读完、难以呼吸。这种正正好好的速度适时把他的小感悟加入文本中,比如“上帝的磨盘转动很慢,但是却磨得很细”。
这是个老练的小贩。他不急于兜售观点,而是与你有句没句聊天,从谈话内容的某一句出发,自然而突然地亮出自己“商品”的好处。这时候不购买显得破坏了融洽的聊天气氛。
——无愧于时代的金句王或者段子手,另一位大概是王尔德。
开创性是毛姆缺乏的为数不多的要素。他的所有架构都显得十分保守而单一,都是沿袭了莫泊桑等人。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做到了笔法纯熟,好比不再时灵时不灵的六脉神剑,进退自如。
掩卷之后,想要再读毛姆其他的著作,特别是他那些读书笔记和写作边角料。
六、塔希提、高更和其他
读这本书之前,我并不知道塔希提就是大溪地的旧译;此外也不很熟悉高更的画。是无知驱使我多加这第六条而增多了札记的字数。
大溪地或者塔希提,都因为高更折射出无与伦比的美,又在当前中国人物质水平显著提高、旅游业发展迅速的背景下,迅疾成为出境游热门目的地。高更本人认为“南纬十七度,夜夜都是美的”。
为此,我特地观看了不少幅高更创作的画。那些赤裸着胸部或胴体的深肤色女人,从某种意义上诠释着当地的人和岛屿自然风貌。看完便认定,这是最好的宣传资料,大可带着这样清晰又抽象的“先验”去当地游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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