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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盖被打开,对于钢琴手——或者哪怕热爱弹钢琴的人——是一种巨大的诱惑。

本来人就是人,音乐就是音乐。有人认为劳动号子喊出了最早的人类语言,祭祀歌舞产生了最早的人类音乐。历经几多世纪,乐器出现。通过乐器,人开始相信,自己掌握了更大的、超越本身的武器,借助武器的力量便可长驱直入、抵达内心深处。

陈丹青书里写过,钢琴在数十年前曾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毒瘤”,而现在,阶级,大抵只存在于脚不及地当当敲击琴键的小孩娇声叫人帮忙“翻谱”和简陋的厨房内准备晚餐的他的父母之间。

六岁,家里买了第一台“珠江”钢琴。那时我不过也是个脚不点地的小孩,弹着车尔尼的小手练习曲。最喜欢莫扎特,从克列门蒂一路爬到莫扎特的小奏鸣曲,像是登上了第一座山峰。这里阳光明媚,燕雀欢歌。盗版碟十几块,就可以请格伦古尔德到CD机上边弹边哼哼莫扎特奏鸣曲,当然后来才知道他最会弹巴赫,知道要去买正版的霍洛维茨。

贝多芬则有点面目可憎——他是严厉派钢琴老师口中的祖师爷。老师们借着贝多芬小时候常常挨父亲打,寒冬苦练到两手跑进冰水里冷却的种种匪夷所思的故事,给打算严格培养孩子的父母以令箭。可怜父母心,听到了贝多芬的故事内心往往更加坚定。然而并非家长做傅雷,孩子就能成为傅聪;同理,家长下得了狠手,孩子有可能就此逆反。贝多芬当然不是靠打出来的。

曾拜谒一个本地有名望的钢琴教授,他随手拈出的舒伯特《降B大调即兴曲》,一举树立了对钢琴小品和空灵的黑键和弦的巨大兴趣。晴朗春日的晚上,把车停在西湖边,任由舒曼低音柔情浪漫,眯眼透过天窗看月亮,一转头又是略无涟漪的湖水和远近星星点点的灯光。四美具。

无论练钢琴或不练,但凡听点古典钢琴,一定绕不开李斯特。《爱之梦》最早是出现在我的情书里,喜欢的姑娘会也去听《爱之梦》、听《匈牙利狂想曲》,或者在校运动会的时候并肩对比李云迪和基辛弹的《钟》。一人一只耳机那光景,夕阳都是甜的。

肖邦的密友会悄悄站在他屋外草丛中侧耳听夜曲。皓月当空,诗人开始用琴键低吟浅唱。我曾在MP3初流行的那几年,用电脑下载好拉赫玛尼诺夫的《G大调前奏曲》,作业间隙偷偷插上耳机听一遍,堪称买新小说之外的最大放松。一元二次方程、光的可逆性原理和第三人称单数的动词变位从面目狰狞变得笑容可掬,轮流在我面前跳舞。同时也能听到第一代网络歌曲《丁香花》,却总走神想到戴望舒的雨巷。

后来,就有朋友推荐听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练完后又把四季组曲全部听了一遍。俄国人的音乐澎湃地富有诗性,很难想象冰天雪地之中的民族能够创作出如此奔放大气的作品。前两年的圣诞节,和朋友逛到同济大学条件不错的演奏厅,里面可能是校文艺部的学生正在排练,曲目恰好是老柴的四季。

直到听到久石让、石进这一拨,那是类似欣赏张爱玲简笔画的体验,简单化的音符或笔触却能拨动审美者的心弦:他们不同于雄心勃勃的欧洲人,想要拥有一片专属于自己的领地;他们志不在此,反而像内敛的修士躲在安静的角落兀自祈祷,引得旁人侧目或停驻片刻。之后走上前了解更多者也许寥寥,但听者大多转身离开之际心底存留着一丝印象,泛起纯洁的微笑。

巴赫永远是最耐听的之一。除了提前买票去听音乐会,就是邂逅的听。高中时去上海,在远远的嫩江路一带——那时还没建起来新江湾城——晚间在低低矮矮的简式别墅周围散步,缓缓的《C小调帕蒂塔》飘散在空气里。形散神犹在。不管演奏厅内灯火通明,还是洋房里岁月静好,琴盖一经打开,琴手叩响巴赫的第一个音符。此时,但凡听得见琴声之处,皆是巴赫多个世纪前早已攻略的领地:琴手指尖流转、小臂轻舒,黑白键之间,行使着主权,他代表巴赫在这块领地征收税费,牧这里饥渴的音乐子民。

生活在滚滚红尘,有太多的无防备。莫扎特和贝多芬两盏照亮古典音乐殿堂的明灯,他们的无防备是一生情路坎坷,前者不寿、后者晚年失聪;老柴从来没有防备,性取向会使他抑郁终生……大师们许多都遭遇了常人没有的天大的无防备,接受命运的嘲弄。然而常人却奏不出伟大的乐曲。我辈庸众,只能偶尔被钢琴蛊惑,见琴盖打开,忍不住膜拜下天籁。

此刻,看见家里的钢琴盖打开着,穿过我的童年和少年,走到钢琴前款款坐下。今天巴赫来吾家私会——那钢琴盖,是在为我俩打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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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泽喵

本泽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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