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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田晴信主公带领一万多部众进发迎击上杉政虎是在一个微冷秋日的午后。
如同前几次出征一样,主公沿袭了新的习惯:带着他的黑猫一起行军迎敌。
主公在弘治三年八月的上野原之战输得有点窝囊:兵力占优,阵法得当,初困上杉政虎于战局;不料长尾政景的援军从西面山里奇迹般杀出,上杉军士气大振,突出重围。晴信主公遂从上野原退军,回位于信浓的领地调整。路过大月城附近,时值初秋,丛林偶见落叶飘飞,主公的军队伤员较多,行军缓慢,士气低落。忽然主公望见了不远处拦路有一只黑猫,她的躯干有着均匀的毛色,看上去如同天鹅绒一般滑顺。看到主公的高大战马,黑猫也不见丝毫恐惧, 反而警惕地稍稍迎向大军队伍。主公拨马而前,示意大军稍歇,走近黑猫,凝视着她。黑猫并未叫唤,也兀自盯住主公。少顷,主公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该有的样子:甲斐之虎,天纵英才,啄木鸟战法,风林火山战术,哪一件不是前无古人的壮举!此次兵败上野,乃至越后上杉家久攻不克,这些挫折不过一时,我武田晴信定必如同这黑猫,哪怕大军倍多于我,困难重重在前,也不能屈服放弃或者退缩。反而,要直视,要迎向前,要愈加坚定。
主公晴信想着,黑猫或许是另一个自己,又或许是上天派来勉励自己的圣物。
于是,主公下马抱起了黑猫。自是日,每战必携黑猫上阵。
从那时到今天,足足过了四年。
现在是永禄四年八月末,主公悉上杉军犯信浓,自领一万八千众赴海津城驻防。只见主公只手攥住缰绳,用另一只手环着黑猫。相较以往,主公的髭须更加浓密,也出现了一两根花白的髯须,他已年届四十——对于这个纷争连年的时代,四十岁确是中老年交界的年纪了。前几日在城馆中,他读到了《庄子》: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去年尾张的豪雄织田信长击溃骏河的今川氏,织田方二十六岁;三河国的松平元康作为后起之秀,今年不过十八岁,与他们相比,主公深深察觉到,手里握着的时间这件最宝贵的东西,已所剩不多。他不禁缓缓沉吟:人春八千年,是啊——他是多么希望人春八千年!
何况,使他隐约感觉到衰老的更是他满腹的心事,一如沿途刚刚下过雨泥泞的道路。
混沌的乱世。好像从出生以来,世界从来没有安定过。祖辈留下的前耻未湔,父亲信虎统一了甲斐,但毕竟强敌上杉政虎在越后虎视眈眈。为了与上杉一决雌雄,七年前,他与北条氏康、今川义元结为三国同盟,排除了腹背受敌可能,专心与上杉军对垒。这七年来,在川中岛已然经历了三次残酷艰苦的战斗。主公一闭上双眼,嘶鸣着的受伤的战马、力战而亡的家臣武将死前痛苦的表情、浅浅的溪流中倒下的印有家徽的旗帜,不仅在白日,而且在梦里,在下棋的时候。这些画面令主公分心,乃至痛苦。去年,骏河的今川家在桶狭间被织田信长击溃,家主本人也遭袭身亡。骏河衰落,这不能不说是三国同盟的一大损失,更是武田战略上的一大损失。
黑猫的咪咪叫声打断了主公的沉思。天色渐晚,远处朦朦胧胧地,寒月如同矜贵的舞女,被伴舞的黑云簇拥着登台,看起来季节性阵雨即将到来。主公命人送来鱼干喂食猫,黑猫吃东西非常干脆也非常安静。
等雨如期而至之时,主公忽而睁大了眼睛,露出惊奇的神色,这个鲜活的表情变化一如将饿死之人见到热气腾腾的烙饼。而烙饼的面粉则是佐久郡的进贡消息。主公统一信浓15年来,因位置之紧要,一直将其视作更胜家族大本营甲斐的心腹重地,甚至最近几年武田军重心都迁移到此。
虽说世人都传言武田公保守固执,然而在军事方面这项论调显然不成立。主公几乎先于多数大名早早活用新传入日本列岛的火枪。此时佐久的大井家派人送来家主的信件,措辞毕恭毕敬,言说“将进献十五挺火枪,望助晴信大人折挫上杉,进取越后。”真是引人欣喜的措辞,不由令晴信主公诗兴大发。
 
深秋骤雨歇 山间千木梢头叶 方始染赤色
 
主公吟罢,旁边的军师山本勘助抬起头,直视眼前随着秋雨飘落的红叶,坚定地喊出:武田家业、千秋万代。山本后面的信繁也跟着喊,信繁又带动了更多的兵士,“千秋万代”的呼声响彻山间。这时,黑猫瞳孔竖成一条细线,警惕地四顾。
忽而举起左手,挥向北边,主公手指处,乃是信浓丘陵。千曲川一如其名,从东南方向山丘中发源,一路蜿蜒而来,遇上另一条由南向北的犀川,再交汇成信浓川。在交汇处躺着的那块平原地带如同河间岛屿,即川中岛。
这就是与上杉军争夺三番的土地,这也是达成乱世霸业的一块拼图。
天完全黑下来了。雨也停了。
今晚必须扎营。顺利的话再过三天应该可以穿越眼前这片森林抵达海津城了。主公暗忖。但并未沉疑多久,他果决地下令:
“蜈蚣传骑,传令下去!
“各部避免深山密林,择地扎营,准备歇息。望月队、武田逍遥轩队拱卫本营;浅利式部队、真田幸隆队、穴山队据西侧;马场信春队独据东侧警戒、春日昌信队距近辅助;信繁典厩与内藤昌丰队以为前军。”
主公的兵士接到就地扎营命令后,心里又窃喜又狐疑。我们的武田公历来行军作战张弛有度,正如他笃行的孙子兵法理念,“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虽然武田家世代居于甲斐,产米量有限,平时或只能吃黍粉、荞麦粉等等粗陋的食物,可是拿下产米的信浓以后军粮不足的情况大大缓解。如果我们不久夺得资源丰富的越后,我们的战力还会大幅提升呢!而且,我们一定可以拿下越后之地的!晴信主公已带领我们陆续打赢了四十多场大小胜仗,尤其是近年攻取信浓、赶走不义之人村上义清的激战更是令人印象深刻。这次对垒强敌上杉,大军迂回而进,缓行休息,一定也有他高明、不为中人所理解的道理。狐疑的是,为争夺北信浓通往越后的焦点地带,两军已经在川中岛交战三回合,有传言说上杉军此次兵力超过一万六千。上杉军是个可怕的对手,听闻首领上杉政虎个子很矮,自称毘沙门天转世,内里却是个女人呐。没准下个月我们就可以大败敌方,获取他的尸身和首级,倒要瞧瞧是真是假。
而主公的缓慢进兵不无缘由。他在等待支援:照理说上杉军进犯人数总计一万六千,武田军已动员的兵力还胜过此数。但根据山本勘助两个月前告知的情报,上杉政虎长年从堺港地进口洋枪,从骏河秘运到伊那谷,再通过武田统治的信浓地区买通关节,送至越后,近三年已经利用此方式偷购三百多枝火枪。主公犹记得刚听取山本汇报时的暗自不安:当时他正和重臣真田幸隆对弈,山本说到三百多的时候,主公放下了已然执起的棋子,转过头带着质疑的语气重复了一遍“三百多枝火枪?”
主公一直以为他在引进火枪这件事上足够开明——事实上他也不算保守——但相比上杉的野心,还是落了下风。上杉政虎啊,你到底是我的劲敌!
这些思虑的时间里,夜色如幕,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晚秋雨后的凉意令黑猫冷得哆嗦。兵士早就布置好了营寨,几个足轻跑来报告需要饮马,主公便下马卸甲,步入本营。
不会儿,山间升起的火光陆续在各个营寨交相辉映,远处隐约传来流水潺潺声。
主公以为应该有娱乐的方式了。最近他迷上了下臣新改编的《尺八之能》猿乐片段,傩人走近主公并猛而举起扇子的时候,黑猫一跃而起,躲到了主公身后。
“真田幸隆何在?”
蜈蚣传骑答:“在前方营地督军。”
“召见。”
少顷,真田和少子胜赖即出现在主公眼前。见到胜赖,主公一贯严肃的表情大有缓解。四郎胜赖是主公与诹访夫人湖衣姬所生的儿子,年十五,继承了湖衣姬精致的五官,又得到主公的悉心栽培,骑马射箭技术均一流,已颇有男子汉气概。
“真田,我军不日将与上杉军决战,你是我最信任的部将,届时请带四郎一并出阵,尽力发挥你的勇武,也多照顾胜赖。”
“主公放心,定不负所望。”真田说完,还想说什么,又把话吞了回去,转身准备离开。
“啊真田——”主公又想起来,补充道“夜间有什么异常情况也及时向我报告,不用担心我和里美在就寝。”
“是!”真田即告退,没有抬头对视主公茶褐色、圆而大的双眼,因为在交代命令或大战之前战略部署之时,主公往往睁眼不眨,如同黑夜中的妖魔,令人惧怕。
祢津夫人里美是主公的侧室,温柔而坚强。
当年晴信夺取祢津城后,有一个晴朗的午后,主动投降的祢津氏城馆内举办了一场庆功会。那场聚会中,祢津原直的三女儿里美表演了小鼓,吸引了在场所有武将的注意。虽稚气未脱,稍有娇憨,但能不怯场、不拘束的气质吸引了晴信。之后他又听说里美会作诗、评诗,是位擅长交际的才女,终于下定决心纳里美为侧室,宠爱有加。这一夜她拖着略长的裙子挪步入本营大帐内,满心欢喜。
三条夫人、湖衣姬都不在,主公得以宠幸的唯我一人耳。
“主公!”里美低首拜见,“您终于忙完全天的军务,可以让妾身陪伴大人您了!”
“里美的话里倒是有些幽怨吗?”
“可不是,原以为您前段时间会来看望,不料竟终日陪着湖衣姬缠绵……”
主公望见里美绰约的身姿,二十多年前那个散发着春风般甜美的微笑的少女里美仿佛又闪回眼前,在我见犹怜地表演小鼓。岁月并未更改里美的娇颜,反而增添了她的妩媚和温柔。他不由得欲望大增,“里美到底是个女人呐!”抚掌道。
“没错,不日会与上杉军发生大战,里美有些不安。”话毕,融入主公的怀抱中。
主公一边环住纤细腰肢,似乎这个女人身体正产生一股吸力,“哟,这还是那个当年在盐尻峠骑马奋战的女将里美吗?”
这时,侍女远去的足音衣物摩挲声让主公内心浮起一丝躁动,顺势剥开了里美的衣衫,一声似有若无的娇喘不期而至。半明不暗的营帐内,只剩门口处躺着偶尔伸懒腰的黑猫。
两人来不及灭烛,便迅速融为一体。
主公诚然迷恋里美的胴体:轻拢慢捻抹复挑,在里美的身体里,隐藏着一座巍峨高峰,主公三步并作两步,飞快攀爬着;山峰愈来愈陡,空气愈来愈稀薄,冲刺冲刺,不顾一切终于登顶。花开花谢水流红,里美紧闭住的眼睛和半张的嘴唇慢慢恢复平静,干涸垂危的鱼儿回归了水体,她紧抱着心爱的男人——也是白日里高贵的主公入梦。
然而,主公不得不承认,里美是对的。于这个夜晚,身旁酣睡的女人、帐内看不太清楚躺着入睡与否的黑猫、帐外隐约传来的兵甲声和站立着的守夜侍者。一切都令主公感到辗转难眠,思绪万千,包括:他真的在思念湖衣姬。
诹访御料人——也是湖衣姬,主公如是称呼她——是诹访领主赖重的千金。那是十九年前,主公讨伐妹夫诹访赖重,诹访国小力弱,两个月便告破,国主赖重自戕。而后诹访国人拟将时年十五的御料人嫁至甲斐的武田主公为质,向甲斐释放善意。关于此事,主公家臣意见分裂为两派:反对者以为诹访新定,湖衣姬作为赖重之女,对甲斐杀父仇人势必怀恨在心,迎娶之恐生后患;仅军师山本勘助一人支持,主张主公与之结亲产子,以为诹访新主,则诹访国人拥护、甲斐亦得长宁。最终,主公执意采纳了军师意见,迎娶御料人。那年主公二十二。
主公偶尔会在脑海闪过他的第一任夫人的样子。在十三岁的那年,另一个上杉家——上杉朝兴将十四岁女儿於满津嫁给甲斐的世子武田晴信,大婚那日礼节繁复、排场浩大。婚礼结束后已是次日凌晨,侍人并未马上离开,而是不停地告诉晴信在床笫间应该这样做那样做。后来於满津怀孕了,却因难产而亡。
那时候甲斐的主人还不是晴信,而是晴信的父亲信虎。信虎平定甲斐,生性好战,骨子里看不起嫡子晴信,在他眼中,晴信是个懒惰好色怯弱的儿子,故而更喜欢作诗武技均更加突出的幼子信繁。父亲信虎自幼就在晴信周围暗中安插了许多眼线,故意让晴信打难胜的阵仗。在晴信眼中,父亲性格变化无常,常常陷入突然的暴躁之中,且不顾忌在公开场合批评家臣——也包括晴信自己——让人难以忍受,极为难堪。再有就是极度以自我好恶度物,缺乏起码的包容和体谅,毫无气度滥杀无辜。
晴信二十一岁的那一年是天文十年。在此之前的数年中,晴信与父亲信虎的关系渐渐恶化,最终两人势如水火。同时多数受欺压的家臣对信虎日渐升腾的不满之心也达到顶点。而晴信得到了这些不满家臣、甲斐当地土豪和部分政务官的支持,最终在这些人的支持下,晴信放逐父亲信虎至今川家领地骏河。从那时起,晴信不再是嫡子,而成为了真正的主公。
想到这里,主公轻叹了一口气,惊醒了身旁的里美。
“大人您何故叹息?是有这次战斗以外的心事郁结吗?”里美没有睁开眼睛问。
主公转过头,望着睡眼惺忪的里美,他在黑暗中浅笑了一下:“并没有太多的顾虑……里美睡得并不深沉呢。”
“……大人,里美不过是想回一趟祢津城,重新看一看故乡的一草一木,在那里给大人您唱 ‘
奥飞騨的江马橡饼啊/令人怀念的似蜜恋情’也许另有一番风味呢。”
“唔……你随我征战辗转,着实不易,等我此次出征平定上杉,自会满足你的心愿!”晴信主公说罢,哄里美继续入睡。
主公当然不能告诉里美,他还在担心太郎义信的思想动态。
义信是主公正室三条夫人所生的长子,照理说应当得到主公的宠爱。可是,从义信出生后没多久开始,如同父亲信虎对晴信一样不知从何而来的偏见随即产生。义信在晴信面前不可谓不顺从,可是晴信能分明地读出他身上不知是遗传还是自然产生的桀骜和不服气。
“不论多大年纪,晴信都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父亲信虎曾经的话语仿佛就在耳边,晴信明知身为人子,不为父亲理解和欣赏的巨大痛苦,然而当他面对自己的长子义信的时候也不自觉流露出厌恶的情绪。
父亲和我,多年都没获得彼此和解;难道我和义信之间也要不可避免地发生些什么么?
主公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去年骏河之主今川义元在桶狭间为织田信长大败身亡,继任者今川氏真软弱无能,骏河国内忧外患,家臣离心离德。晴信意欲乘危而取之,却遭到了义信为首的一批家臣反对,这令晴信既难堪又愤怒。他充分觉察到,自己所处的情境与当年父亲信虎有几分类似——虽然自己赏罚分明、战功早已卓越过父亲,但不孝的长子和一批拥护其的家臣的存在,令晴信感觉到了义信可能谋反的威胁。更糟糕的是,和信虎宠爱幼子信繁一样,晴信主公欣赏的是湖衣姬所生的四子胜赖。
想到这里,主公暗自苦笑了一下。
自从二十一岁那年放逐父亲信虎开始,每次开军事会议、私下与军师谋划对策,我晴信何曾与人商量过,只需听取建议后坚持自己的意见即可;而现在,义信越来越频繁地在关键重大决议上唱反调,并引领一阵呼声,让人如芒在背。我晴信绝不能步父亲信虎之后尘,绝不能一时不察,遭长子暗算,被放逐到异国囚禁,过着仰人鼻息的屈辱生活!
主公用力咽了一次口水。
但我不会害怕,正如我不曾害怕。
黑猫已经一动不动安睡了,如果走过去的话,还是会警觉地跳起来罢。
因为在乱世,没有人可以放松警惕。
 
主公的野望何止春日山城、佐渡的金山乃至越后的鲑鱼,他渴望称霸乱世,完成上洛。
他——晴信主公——在永禄四年那一个晚上,确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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